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
刘云芳散文《唐山母亲》
荣获“—年度河北省期刊(社会科学)好文章”
长城网(年7月15日)讯。为促进全省期刊业繁荣发展,提高全省期刊编校质量和出版水平,打造品牌期刊,在河北省新闻出版局的指导下,河北省期刊协会联合河北省出版物审读中心、河北省出版产品质量监督检测中心、河北省高校学报研究会、河北省科技期刊编辑学会对河北省-年出版的期刊进行了评选,共评选出优秀期刊27种,特色栏目58项,好文章91篇。
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刘云芳创作的散文作品《唐山母亲》,发表在《当代人》杂志年第10期,荣获“-年度河北省期刊(社会科学)好文章”。
《唐山母亲》以细腻的笔触记录了几位从唐山大地震中走过的母亲,她们身上的善良、坚韧让人动容。作者以独特的笔法将一幕幕震撼人心的场景描摹下来,聚焦她们震后的生活和一次次艰难选择。这是一篇向女性、母亲致敬的暖心之作。带给人以温暖与感动的同时,也让人感受到强大的女性的、母性的力量。
/刘云芳/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
刘云芳,中国作协会员,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。作品散见于《天涯》《诗刊》《散文》《散文选刊》《文艺报》等报刊。曾获孙犁散文奖双年奖,孙犁文学奖,并两次获得香港青年文学奖。已出版散文集《木头的信仰》《给树把脉的人》,长篇童话《奔跑的树枝马》《老树洞婆婆的故事》。
《当代人》杂志年第10期
唐山母亲
文/刘云芳
我不止一次去过唐山地震遗址公园,园区内,原机车车辆厂的残墙还记录着年那场灾难恐怖的表情。一旁的铁轨扭曲着,这看似简单的线条似乎是对那段历史最简单、最有力的概括。这个在中国拥有第一个火车站、第一条规范轨距铁路,生产了第一辆蒸汽机车的工业城市所遭受的重创都隐藏其后。在这里驻足片刻,许多沉重的东西便从心头涌上来。
不远处,13面黑色的纪念墙伫立着,上边排列着24万人的名字。每次,我都忍不住仔细“读”它们,目光在黑色墙壁上抚过。每个名字都隐藏着一个家庭的哀痛,它们连缀在一起,成为城市之殇。这让那23秒大地剧烈的震颤把时间变成一道悬崖,而今天我们看到的名字不过是崖壁的一个切面。
这场地震导致七千多个家庭全部罹难,上万家庭解体。我从老照片里看到过当时大地的裂痕,那深深的鸿沟在震后逐渐愈合。站在时间的厚土之上,我常想,那些家庭以及每一个人心上的鸿沟是如何一点点愈合的?而每个家庭里作为最柔软的支撑——女性,她们到底是怎样从废墟中走出的,又是怎样一点点抚平身边人的恐惧,把一个个家庭牢牢粘合在一起的?
一
距离那场震惊世界的灾难四十多年后的一个夏日,虽是早晨,阳光已经很炽烈,光线如细针般在大地上刺出我的影子。腹部突出的轮廓,已经昭示着一个生命正在不断成长,我即将第二次做母亲。这个生命的意外到来,让我觉得,以孕育者的身份与那些从地震废墟中走出的“唐山母亲”一起打开时间之门,或许是一次重要的洗礼。
我在那些故事里,禁不住流下泪水,与我相对的阿姨们却始终面带微笑。然而,四十多年前的那个夏天,当天崩地裂,房屋塌陷,人类如蝼蚁般被摧残,到处是尸体与废墟的时候,没有任何一种表情能够支撑起人们的心境。人们克制着自己,把泪水藏了起来,搜寻着幸存的亲人,盘点着仅存的东西,相互携手,把希望灌注于每一个平凡的日子,把漫长的怀念之路平摊在之后的岁月里。那种力量毅然超出了所有人的理解与经验。
我坐公交车辗转来到一个叫“小王庄”的村庄。那里的房屋整齐排列着,街道宽阔整洁,一派新农村的景象。我与边秀红阿姨相约在村委会见面。她转过身去,掀开衣服,腰部露出一道伤疤来,这伤疤像是压制时光的一道锁链,将那一日大地的震颤、毁灭以及种种迹象封锁起来。
我试图从她的描述里窥见那一夜的恐慌。然而,那恐慌从她的神情里是找不到的。当时虽然已到凌晨,天却黑得要命,他们全家被一声巨响惊醒。外边响起撕心裂肺的呐喊:地震了!这声音还没落地,房屋便轰然倒塌。边秀红刚想爬起,却被一根房梁压在床上。她和丈夫对着爬出墙外的儿子喊,赶紧跑,去麦场!丈夫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拉出来。她顾不得身上的伤,急忙跟丈夫跑到邻居家救人。
到处是伤亡者。边秀红是村里的赤脚医生,她一看这状况,赶紧去自家倒塌的房屋里扒药。当时是夏天,无比炎热,又是凌晨,人们大都衣不遮体。村民从废墟下找出件衣服递给她。那是一件12岁少女的衣服,紧紧裹在她身上。后来,她又找来一条肥大的裤子。心想,能有衣服穿就不错了。她完全成了指挥者,让大家把重伤人员抬到安全的地方,又为轻伤者快速处理伤口。
脱脂棉没有了,怎么办?时间紧迫,这个时间能去哪里找。情急之下,她把自家的被子抱过来,三下五除二拆了被面,一大团白棉花裸露出来。她招呼大家过来帮忙撕棉花,自己又跑去扒墙角里的一坛老酒。那坛酒全家珍藏多年,一直也没舍得喝。她庆幸这坛子没有被砸碎。人们把棉花撕成一小团一小团的,放在酒坛里制成酒精棉。这软软的棉团像边秀红的话一样,让人心安。
有孩子疼得直叫唤,她急忙赶过去,一检查,才知道是胳膊脱臼了。可她从未给人接过骨,但如果不及时接上,留下后遗症就严重了。她大着胆子,回想着之前见过的接骨场景,尝试着把孩子的胳膊举起,旋转,再用力,竟然真的接上了。她一个接一个地处理,一处一处地跑,消毒、喂药、接骨、包扎……余震不断,她却在与时间赛跑,希望能够救助更多的人。这时,忽然有人跑来说,有个人尿不出来,难受得要命。她过去一看,伤者的肚子已经胀成了一面鼓。原来是尿道被砸坏了。边秀红意识到,他需要导尿,可这件事她完全没有做过。情况危急,看着伤者痛苦的神情,她只能硬着头皮从医药箱里翻找出导尿管,简单消毒以后,准备导尿。人们见她一脸淡定、自信,却不知道她心里也是没底的。她勇敢尝试了好几次,终于成功了。这位伤者得救了。
边秀红顾不上休息,她一个人守护着几百人的安危,真是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。腰上的伤一再疼痛,提醒她该休息了。她累得走不动,便拄着一根木棍,咬牙坚持。婆婆看在眼里,心疼极了,特地送来一碗热粥。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休息了。
边秀红把自家的存粮也拿出来给大家吃,在那样的年代,那样的时刻,粮食比什么都金贵。可她说,哪顾得了想那么多,大家一起把眼前的难关闯过去才是最要紧的。家里的排子车,在当时算是大件了,她也毫不犹豫地贡献出来,用于运送重伤员。
几天之后,人们开始修建临时的简易棚。而她和丈夫忙着救助别人,奔波于各处,家里的事情根本顾不上过问。婆婆在外边因为风餐露宿,心脏病发作,晕倒了。村里人过意不去,这才为他们建起了临时的“家”,那个仅有几平米的临时居所,不只是他们一家五口的容身之地,医院。广播站的一名女广播员和两名村民都住在这里。边秀红让他们住在最里边,她自己睡在最外边。每天晚上,她的上半身躺在“家”里,腿脚却只能伸到外边去,好像这房子长出了腿脚似的。
解放军的救援队是第九天到达村庄的,边秀红帮着把救援物资发给大家,把重伤员转移出去,这才安了心。在她的努力之下,整个村庄的救援工作井然有序。所有的伤者都得到了及时处理。
她以一颗慈爱之心看待整个村庄的生命。之后的许多年里,她依旧为人们输液、打针,守候一村人的健康。后来,她还当上了村里的妇代会主任。现在,七十岁的她,仍在村委会担任委员,为新农村建设发挥余热。不管在哪个岗位上,她都尽职尽责。
现在,她每天从街上走过,看到曾经救援过的人在路边扇着蒲扇看孙子。而她在地震时接生过的孩子如今也已经人到中年,过着幸福的日子……这一幕幕场景令她欣慰。
边秀红永远也忘不了四十年前的那些场面,有个年轻妈妈搂着几个月的婴儿正在熟睡,被挖出的时候,依旧保持着喂养的姿势。她说,她见过一些死亡的人,他们的生命终止了,手上的机械表还在沙沙响着。这一静一动之间的对比,时常在脑海里萦绕。我想,那些不幸的人走了,活着的人何尝不是一块块机械表,他们转动着,这转动是时光的推动,亦是生命中最珍贵、最蓬勃的力量。
二
地震前一天的傍晚,天气热得要命,病房里来的人也都议论纷纷,说天上的云着火了,又说哪里的鱼都跳上了岸,青蛙也成群地跑到马路上,好像要远行似的……人们议论完之后,也会看一旁的高继贤——这个31岁的年轻女人,偏偏就摊上了身患癌症的丈夫,家里还有三个孩子等着抚养。
凌晨三点多钟,悬在房顶上的电灯闪了几下,便灭了。楼道里黑成一片。有医生打着手电来回巡视,叫大家赶紧休息。高继贤似睡非睡,迷迷糊糊中,感觉房子剧烈地摇晃起来。她赶紧站起身,想往外跑,却怎么也迈不开步。人站在那里,像是簸箕里的豆子一般,被颠来颠去。人们已经乱成一团,医护人员打着手电筒领着大家逃生。等到了门口一看,外边已经是一片狼藉。前一天还繁华的城市,已经满目疮痍。她转过头,想跟担架上的丈夫说话,才发现他已没了鼻息。在这场灾难的混乱里,他走了。她抓起一条旧毛巾,盖住了他的脸,脑子里交错闪现着三个儿女稚嫩的脸。
原本的房子塌的塌,裂的裂,到处是残缺不全的肢体。大自然的一双魔手把所有的东西都撕碎了,蹂躏着。她觉得自己像被擦除了路线的蚂蚁,要一遍遍尝试才能走上回家的路。等到了家,已临近中午。邻居大婶抱着儿子送过来,一脸歉意地说,闺女们……已经埋了。她抖着嘴唇,好久说不出话,最后,只问了一句:咋就埋了呢?
就在前一天晚上,婆婆带着三个孩子还有小姑睡在炕上。半夜,房顶砸下来,全家人都走了,单单留下了智障的儿子。可满大街哪个不是家破人亡?那突如其来的痛苦一下子抻平了每个人的表情。
孩子的大伯、大妈也都没了,两个半大的小子投奔过来。她一个人领着三个孩子。日子本就艰难,已经改嫁的养母忽然病倒,继父辞世之后,养母一直受着对方孩子们的排挤。高继贤一看这情形,只好把养母接回家里,娘儿几个相依为命。
等解放军一来,给各家搭起帐篷,后来又盖起简易房,才一点点好起来。儿子一天天长大,与其他孩子的差距慢慢凸显出来。许多次,当她拖着疲惫的身子下班回来,在街口看到儿子被几个调皮的孩子围住,高喊着,叫爸爸!儿子吓得不知所措,她的心顿时就碎了。
很多时候,她不愿意回家,后背趴着的儿子一看她往村口走,便哭着摇头。即便迟钝如他,也能感受到母亲掩藏在身体里的情绪。是的,她又要去葬丈夫的那座矮山上。她多想大哭一场,把心里的憋屈对他说一说。可是有太多生命死于那场灾难,她丈夫不过是顺道跟着去的。很多话到了那里就变得无力言说了。
两年后的某天,哥哥匆匆来了,当时,她娇小的身躯正负担着两大桶水。哥哥一见这情景,眼睛都红了,接过扁担,便说要她回趟娘家,去见个人。地震之后,重组家庭的很多,这一年里,上门说亲的人也不少,但她很长时间里都是拒绝的。哥哥硬要拉着她去。她洗了把脸,便坐在哥哥自行车后座上去了。
她穿过堂屋,先进了母亲的屋里。母亲说,一个人多难!一听这话,她的眼泪便汹涌而出。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成那样。从丈夫查出癌症再到大地震,她的泪水好像被封锁了一样。在这一刻,她再也绷不住了,往日生活里积攒的压抑、艰难全都顺着泪水流了出来。
对方是人民教师,在那场地震里失去了妻儿。她心想,这样的条件,人家怎么可能接受她的傻儿子。而且,他们还相差16岁,如果不能一起到白头,以后自己还不是孤独终老。
当她红肿着眼睛去哥哥屋的时候,一抬眼,才发现那张脸是那么熟悉。早在十几年前,养父在世的时候,这张脸就常常出入于他们家。对,他是养父的学生。对方早知道是她。这一下子,很多话都省略了。
两个被天灾震裂的家庭很快粘合到一起。如果把一个个家庭比作一个个几何图形的话,地震之后,你可以看到,那半个圆形粘着一个角,这个碎了一角的方形粘着一个残缺的梯形,这些相互粘合的图形需要在时间里慢慢消磨掉损坏的边缘。而他们是幸运的。在相守的28年中,他们没红过一次脸。他将她的儿子视如己出。哪怕孩子因为好奇心重到处惹祸,他也跟着一起去别人家赔礼道歉。在她的暮年,想起这个男人,内心是感恩的。这也许是她生命中最温暖的一段时光了吧。
高继贤是个要强的人,即便丈夫收入稳定,五十多岁的她也依然出去做小买卖。有段时间天不亮就起来,弄一口大锅煮玉米棒子,再用一辆二八的自行车驮上一百多个,出去卖。有一天,她把手机忘到了家里,等回到家,才知道丈夫出了车祸,双腿骨折,医院里。她急忙把家里仅有的医院。这个老实善良的男人告诉她,肇事者说要回家拿钱,结果多半天过去了,却不见踪影。显然,他被骗了。高继贤赶紧凑钱为他交上手术费。她放下手里的一切,全心护理丈夫。她每天推着他出去锻炼,可没想到,他双腿刚刚痊愈,髋骨又脱位,等髋骨好了,却又瘫痪在了床上。她那么悉心照顾,也没能留住他。
她细数这一生送走的亲人,养父母、亲生父母、两任丈夫、两个女儿……这些痛苦的日夜都已经被时光磨得圆润,每一次变故,从突如其来到全然接受,这个过程只有她自己知道。她说,我对他们都尽心了。
儿子那愈来愈苍老的身体里,藏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孩子。五十岁以后,他见了二三十岁的年轻姑娘依然会开口叫阿姨。他时常在口袋里装一两块钱,买一把劣质玩具手枪,对着天空、树木一阵乱抖,如此便快乐得要命。生病了,他拒绝吃药。医院院长的话,他认定那个有耐心的老院长是他的舅舅。所以,哪怕一次感冒、发烧,高继贤也要时刻